岳峰书法集序

　帖学之不讲也久矣！自弘历老儿巧取豪夺，晋唐法书名迹尽入内廷，世之习书者不得见前贤真迹，唯于辗转翻刻之丛帖寻笔法之蹊径，而帖学遂至不振。然康、雍尚董，乾、嘉尚赵，同、光尚欧、颜，清人书法，自有脉络。乾、嘉之际，金石小学大兴，汉魏北朝之断碑残碣，皆学者之所讨论，而其书迹则少有问津者，以其出于俗手，“丧乱之余，书迹亦陋。加以专辄造字，猥拙甚于江南”，故士大夫不道也。然金石小学既兴，秦汉篆隶遂为学者所重，渐趋复兴。有皖南邓石如者，性喜作书，数十年用功不辍。而长于山野，不闻大道，尊北魏而卑晋唐，用功至勤而不免村俗，篆隶尚可而行草几不能成字。亦尝游于京师，不得贵人青睐，铩羽南归。其弟子有包世臣字慎伯者，江湖游方之士，有才名，无实学，尊其师说，力诋诸公，妄肆讥评。其定“国朝书品”，乃列其师为“神品第一”而置之当朝诸公之上。然其尊北魏，非尊北魏也，尊其师完白也；其卑唐，非卑唐，卑翁覃溪、钱伯埛也，皆挟其私心而非公论。包氏自诩为数百年不世出之大才，然其书俗恶柔媚，只可悬之酒肆而已，岂得称大家哉！数十年复有康长素，包氏后身，性亦近之。

　人既诞妄，谬说更甚。其尊北魏而卑晋唐也，谓魏碑能传蔡、卫，能备诸美，能开唐法，能得原拓，尽斥晋、唐以还诸家。百余年中之学书者无不以包、康之论为圭臬，“三尺之童，十室之社，莫不口北碑，写魏体。”遂使伧荒充斥，丑怪横行，务取乖僻，以炫流俗，重瓦砾而弃燕石，先正榘濩，扫地以尽；钟、王一脉，不绝如缕。此书道之厄，亦世道之厄也。又有不可解者：包氏、康氏虽极诋晋唐，尽驱天下之人弃晋唐而习魏碑，乃其自叙作书之得力处，反于钟、王及唐碑津津道之。在人则拒之唯恐不严，在己则亲之唯恐不近，欺世盗名，莫过于此。张文襄公睹是末俗，尝作诗云：“古人愿逢舜与尧，今人攘臂学六朝。白昼埋头趋鬼窟，书体诡险文纤佻。上驷未解昭明选，变本妄托安吴包。”其于今之世也，何其相似哉！